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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昌从资料上抬起头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今天第三个发表的,是brainrobotsystem——播磨器械内部简称为brs——的相关研究。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研究员站在大型液晶显示屏前。
“关于brs无线化,我们取得了良好的成果。”男研究员白皙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表情。
背后的巨大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男人。他大约五十多岁,稍稍有点胖,看上去不像病人。男人戴着头盔,坐在椅子上。仔细一看,连身体也用带子固定住了。
男人面前有一张桌子,上面放着两只机械臂。机械臂十指俱全,和人类一样,左右对称。机械臂中间是一张红色的纸。
“start!”一个声音传来。
位于画面左侧的机械臂很快就动了。对男性受试者来说,那是右侧。机械臂灵巧地拿起了桌上的纸。
会议室内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
右侧的机械臂也动了起来,扶住纸。接着,左右两条手臂就像人类的胳膊一样,开始折纸。速度虽然不快,却很熟练。
“这名男性因交通事故导致颈椎损伤,四肢瘫痪。”男研究员解说道,“他能自由活动的,就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。不过,他的大脑并无异常。当想要运动手臂的时候,神经元的微弱信号被捕捉到,由此带动机械手臂运转。世界上也进行过同样的试验,不过都是通过外科手术,在大脑中植入芯片,从没有像现在这样,不做手术,仅凭外接式装备做出这么精细的动作。”
两只机械臂折好了一只漂亮的千纸鹤。男受试者朝着摄像头缓缓眨了两次眼。他的表情变化有限,却充分显示出,他正沉浸于成就感之中。
显示屏切换成一副夹杂着标注的复杂线路图。研究员一边移动鼠标,一边讲述着这项成果是如何改良前人技术的,今后的课题又是什么。语气中充满自信。
真了不起啊,和昌听着他的解说,衷心感到钦佩。这种bmi开发会议每个月会召开一次,每次都会有些进展。不过,若是因此就认为播磨器械的研究员格外优秀,未免太早了些。他们通常会打探其它研究机构的动向,有时模仿别人的技术以取得成果。也就是说,在激烈的研发竞争中,今天在这里介绍的新技术,说不定明天就会被别家公司开发出来。
bmi——brain-machineinterface,大脑与机器的融合。
这是多么梦幻的故事啊。就算身负重伤,只要大脑还在运作,人类就不必放弃人生,就能重拾生之欢乐。
是的,只要大脑还在运作——
和昌努力集中精神倾听部下的演讲,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躺在病床上的瑞穗。因为工作忙,他不能经常去看望她。但只要一有时间,他就往医院跑。当然,虽是去了,却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睡颜。
护士常常过来护理瑞穗,做这做那,程序复杂而精细,和昌觉得自己完全帮不上忙。但薰子却似乎在努力掌握这一切。因为要实现在家护理,最低条件就是亲属必须能做这一系列工作。听到薰子和护士谈论这些,和昌暗中咋舌。
拒绝捐献器官之后,他也没考虑过让瑞穗出院。他觉得,就算心脏还在跳动,可也仅此而已了,必须接受女儿已经死亡的事实。要做好心理准备,不久后的某一天,瑞穗会在医院停止呼吸。不,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。在这一点上,薰子应该也和他一样。
但她没有放弃。不管医学证据多么稀少,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?薰子似乎赌的就是这种可能性。抑或是,哪怕只有短短一段时间,但在这段日子里,也要把孩子当作活人一般对待。不然,她也不会产生把这种状态下的女儿带回家的念头了。
真是个坚强的女人啊,和昌想,我的确比不上她。
生人呼唤姐姐的时候,瑞穗的手的确动了。但他更愿意把那当成错觉。有种算命方法叫“狐狗狸”,会不会和那很相似啊?薰子说她没有动过,和昌也觉得自己没有动,但也许实际上,是他们俩当中的某个人无意识中动了动吧?(注:狐狗狸,一种算命方式。用三根竹子交叉撑起一个盆,由3人轻轻推动盆,1人祈祷,当盆开始移动时,表示显灵了,然后可根据盆的动向占卜吉凶。后来又用文字盘来代替盆。)
不过,和昌并不想特意去强调这一点。他尊重不相信瑞穗已死的薰子的心情,也希望能够发生奇迹。
可是,在听着bmi研究成果汇报的时候,深深的无力感依然袭上心头。即便用这些最新技术,也还是救不了瑞穗,因为本应从她大脑中发出的信号,现在只是一片虚无。除了放弃,和昌无计可施。
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发现部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。brs研究员的报告似乎已经结束了,正一脸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指示。
和昌干咳了一声,轻轻举起一只手。
“进行得好像很顺利嘛。不用做外科手术就能到这种地步,已经是划时代的成就了。问题嘛,就像你说的一样,触感能在多大程度上反馈给大脑呢?在残障人士当中,有不少人为了恢复健康时的感觉,不惜冒高风险去做外科手术啊。”
研究员紧张地回答:“我们努力试试看。”
“不过,这个成果我很满意。接下去还要加油啊。”
“谢谢。”
“有没有问过接受试验的那名男士的感想?”
“问过了。正想给您看呢。”
研究员按了一下遥控器,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纸。纸上用签字笔工工整整地写着:“就像做梦一样。就像是安上了新的手臂。”
“这是刚才那位患者用机械臂写的,因为他还不能发声。”
“这样啊,真了不起。”和昌对研究员点头道,“不能发声,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?”
“是的。只能稍微动一动舌头,声带动不了。也不能自主呼吸。”
“哦……”刚说完,和昌忽然生出一个疑问,“诶?不会吧?不可能啊。”
“……您的意思是?”
“怎么会不能自主呼吸?”和昌指着屏幕,“给我看看刚才的画面,那个受试者,静止的画面就行。”
“啊……是!”研究员迷惑地按着遥控器。他肯定是在想,老板在激动个什么啊?
画面出来了,那个人坐在椅子上。
“你看,这不是在自主呼吸吗?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
“为什么?没有安人工呼吸器啊。”
“啊,您说这个啊。”研究员终于明白了老板的意思,点头道,“对,是没有安。这位患者完全可以不用安的。”
“不用?怎么说?不能自主呼吸,为什么不用人工呼吸器?”
“因为他接受过治疗了,是一种特殊手术……”
“什么手术?”
“呃……”研究员的目光开始躲闪。
“那个……”有人举起了手,是星野祐也,“我可以说一句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关于这一点,也许由我来说明更好。”
“为什么?你不是在别的组吗?”
“是的,不过当我知道这位患者的事情时,也和社长有了同样的疑问,于是独自做了些调查。”
和昌看了看仍然迷茫地呆立原地的研究员,将视线转移到星野身上,点了点头,示意他接着说下去。
星野站起来,面向和昌,双手交迭放在身前。
“那位受试者身上,埋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横隔膜起搏器。”
和昌皱眉道:“什么?”
“横隔膜起搏器。简单地说,就是用电流刺激横膈神经,人工使横隔膜动起来。和心脏起搏器的设想是一样的。”
“还有这东西?是最新技术吗?”
“基本设想在很久以前就提出来了。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也已经有了成功的例子。”
“这么早……”和昌摇摇头,“很惭愧,我竟然完全不知道。”
“您自然不会知道,因为这项技术在日本几乎没有实施过。除了器械入手困难之外,维护保养也很困难,而且费用高昂。毕竟,不能自主呼吸的人大多会躺在病床上,只要切开气管,装上人工呼吸器就可以了。另外在安全性方面,起搏器还残留有一些问题,很难推广。”
“但那个人还是下定决心装了一个?”和昌指着显示屏上的男人。
“似乎有好几个原因。首先,他的症状适合安装起搏器。另外就是技术革新。划时代的新产品被开发出来了,解决了老产品的遗留问题。”
和昌往前探了探身子。“怎么回事呢?老产品原来有什么问题?”
星野有些为难,搓着手:“这可说来话长了。”
和昌这才回过神来,看看周围,部下们都困惑地沉默不语,目光中流露着不安。因为社长正沉浸在与会议完全无关的话题之中。
“不好意思,”和昌对星野说,“扯远了。请坐。”
星野似乎松了一口气,坐了下去。
“啊,不过,星野君……抱歉,待会到我房间来一下。”
年轻的研究者担心地看了看四周,答道:“是。”
敲门声响起。和昌说了声“请进”。
“打扰了。”门开了,星野抱着文件夹走了进来。
“刚才真不好意思。这个话题我个人很感兴趣,结果一时忘形。”和昌从桌边站起来,坐到沙发上,“好了,你也坐。”
“是。”星野拘谨地在皮沙发上坐下。
“叫你来,不为别的,是想听你继续说下去。”和昌道,“那个,叫什么来着,横隔膜……”
“横隔膜起搏器。我想您应该是为了这件事,所以把资料都带来了。”星野把文件夹放在茶几上。
和昌点点头。“你为什么关心那项技术?”
星野挺直了腰杆。
“原因不是别的,只因为我觉得这或许会对我自己的研究有所帮助。”
“你的研究,和刚才的brainrobotsystem不同,是通过将大脑信号传递给肌肉,让人自己运动手脚,对吧。”
“您说的没错。大脑指令传达不到,器官就动不了,这时就用电流传递信号。因为设想是一致的,所以我对横隔膜起搏器很感兴趣。”
“这样啊。不过,手脚的肌肉与横隔膜,其运动的复杂程度不可同日而语吧?你的研究内容明显更难。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参考价值吧?”
星野点点头,打开文件夹。
“如果是旧式起搏器,的确是这样的。那只是单方面用电流刺激横隔膜,使其按照一定的节奏运动。不过,这样有很多问题。”
“这话你刚才也提过。有什么问题?”
“最典型的是误咽。食物等异物有可能进入气管。就算用别的方式来补充营养,还有别的异物入喉的危险。另外,排痰也是个问题。正常人喉咙里堵着一口痰的时候会怎么做?社长,您当然明白。”
“痰?那当然是——”和昌咳了两声,“这样。”
“没错,会咳嗽。咳嗽有两种,一种是自发性咳嗽,就像您刚才做的那样;另一种是反射性咳嗽。当异物落入气管时,黏膜表面的传感器会作出反应,将信息传递给大脑中的咳嗽中枢,大脑向横隔膜等呼吸器官发出指令,人就会咳嗽——这是为了保护气管、肺部等呼吸器官的生理防御反应,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咳反射。咳嗽还有一种作用,就是把气管里的痰排出体外。但是迄今为止的横隔膜起搏器技术很难再现这种咳嗽机能。就算形式上做到了,也不能顺利地切换回普通呼吸。连健康人不小心呛住的时候,都很难恢复到普通的呼吸状态,您只要想想这个,就能理解了。”
星野讲解流畅,条理分明,很容易听懂。和昌一边看资料一边听他讲,这些内容资料上虽然也有,但他毕竟还是没办法牢牢把握其中的内涵。
“最新式的横隔膜起搏器解决这个问题了吗?”
“还说不上完美,不过已经解决大部分了。”
“是怎么做的呢?”
“简单地说,就是让起搏器的信号调节装置具备大脑功能。不仅仅是单方面发出信号,还能接收粘膜表面的受容体发出的信号,并据此改变信号类型。如果获得了有异物进入的信号,就向横隔膜发出咳嗽的信号。等问题解决了,再回到正常呼吸模式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。听上去很可行啊。居然没有人这样做过,真奇怪。”
但星野严肃地摇了摇头。
“实现起来可不容易。研发人员首先要弄清健康人在咳嗽时和正常呼吸时,大脑会发出什么样的信号,并进行解析,构筑神经元网络工作模型。然后,以这个模型为基础,开发能够发出多频信号的调节装置。为方便起见,就以横隔膜起搏器为例来说明吧,其实,除了横隔膜,还要对腹部肌肉等进行电流刺激。这些我还没有完全掌握,但可以想象,一定需要下很大的工夫。”
谈话一下子变得艰深起来。不过和昌明白了,这是一项复杂高端的技术,是过去的技术无法与之相比的。
“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?”
“有很大的参考价值。”星野点头道,“就像此前社长说过的那样,我的研究课题,是让残障人士能够自主活动手脚。但在现实生活中,光能活动是不够的,还必须有反射行为,比如,碰到烫的东西时,会迅速把手缩回来。因为和机械臂不同,那是自己的手啊,会被烧伤的。对解决这些问题,是有启发的。”
年轻研究者的眼睛闪闪发光。一谈到自己的研究,他就变得特别热切。
“谢谢。辛苦你了,我完全明白了。”和昌说,“话说回来,研究出那个最新型横隔膜起搏器的人是谁?在哪里工作?”
“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的研究团队。您要不要直接去和论文执笔者见一面,和他聊一聊?”
星野说,执笔者是一位姓浅岸的副教授,听说他也参与过那位brs受试者的手术。
“迄今为止,做过多少台手术了?”
“听说有六人。过程都很顺利。”
和昌抱着胳膊,沉思了一会儿,开口道:
“那些患者都是有意识的吧。”
“意识……?”星野的视线落在斜下方。
“也就是说,没有患者是因为意识障碍卧床的吧?”
“这……”星野没有迎接和昌的注视,一边匆匆地眨着眼,一边思索,“我没有确认过,不过应该没有。在卧床的情况下,会切开气管,用人工呼吸器作为补充。如果没有意识,使用这种高精度起搏器就毫无意义了。因为它的研发意义,就是为了让患者的日常生活能够更加轻松。”
“不过,没听说过‘不能安装在无意识患者身上’这种说法吧?”
“这……是的。”星野似乎下定了决心,直视着和昌,说,“您说的没错。或许处于昏睡状态的人也能使用。据我所知,这种装置不需要大脑发出任何信号。”
和昌从部下认真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担忧。社长女儿出了事故,成了植物人,或许更加严重——这件事几乎所有员工都知道了。星野正是因为察觉了和昌把自己叫来的原因,才带来了这么厚的一沓文件吧。
“谢谢。你让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。”
哪里哪里,星野鞠了一躬。
和昌从衣兜里掏出手机,给神崎真纪子打电话。对面马上传来应答:“我是神崎。”
“你过来一下。”说完,和昌便挂断了电话。
没多久,随着敲门声,神崎真纪子走进了房间。她穿着白衬衫,灰西装,一头黑发束在脑后。
“有家研究机构,你帮我联系一下。”和昌说,“庆明大学医学部呼吸器外科。详细情况,你去问星野君吧。——星野君,你能帮这个忙吗?”
当然,他回答。
“不过,”和昌抬头看着神崎真纪子。“这是我的私人事务。不要妨碍公司业务。”
“明白。”女秘书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道。
2
“不用慌。慢慢来,慢慢来。她的皮肤很娇嫩,请小心不要擦伤。”
伴随着护士武藤小姐的指示,千鹤子正在给瑞穗翻身。要是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,会产生淤血,生褥疮。
千鹤子支撑着外孙女的身体,动作不太协调。她表情慌张,唯恐出什么差错,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溃。
“妈妈,”薰子唤道,“左手,注意一下。”
“啊,什么?”千鹤子看着自己的左手。
“不是妈妈的左手,是瑞穗的左手。别忘了,上面插着管子呢。”
“啊……”千鹤子不知所措,僵在了原地。
薰子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了,却还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。要是此时高声呵斥,千鹤子恐怕此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协助护理瑞穗了。那可就不好办了。
“没事的。镇定一点儿,就这样,慢慢来。对,就这样。”武藤小姐对千鹤子说话的语气很柔和。这位专业护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冷静。
千鹤子总算完成了工作。翻身是瑞穗的护理中最简单的一项。实施起来这么棘手,这一点薰子也已经想到了,她下定决心,一定要顽强地坚持下去。
事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。瑞穗的心脏无视院方的惊异,仍在持续跳动。各种数值也很稳定,医院从来没有紧急联系过家人。
这种状态会保持多久?医生们也无法预测。就像脑神经外科医生近藤一开始说的那样,在小孩子身上,不知道会发生什么。
这样一来,薰子要考虑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。以瑞穗还活着为前提,各种准备正在进行中。
主治医生拗不过瑞穗奇迹般的生命力,表示,如果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,在家护理就不是什么难事。不过,这是有条件的:现在护士手头的工作,至少要有两个人掌握。因为必须有一个人时刻陪伴瑞穗左右,万一出现异常情况,能够马上做出应对。
问题是,除了薰子,另一个人是谁呢?不能拜托美晴。她有自己的家庭。和昌就更不用提了。
思来想去,只能请千鹤子帮忙。
本来,这应该是头一个想起的人。薰子生下瑞穗之后,千鹤子曾经在广尾的家里住过一个月,帮她带孩子。
之所以犹豫,是因为千鹤子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。
决定继续治疗,延长瑞穗的生命之后,千鹤子也没怎么来探望。茂彦说,她是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。薰子再三在电话里说,没那回事,您就过来看看吧。直到住院后的第二周,千鹤子才终于来到医院。
看到沉睡的外孙女,千鹤子又泣不成声,边哭边念叨:当时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啊,要是好好看着,就不会出这种事啊,真恨不得替她去啊,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点用处,我二话不说马上就去啊,为什么我还活在这世上啊,等等等等。然后又开始道歉:对不起呀,对不起呀,你尽管在那边怨恨外婆吧,诅咒外婆早点死吧。结果,在病房里的这段时间,她的眼泪就没有干过。
从那以后,千鹤子每隔几天就会来探望一次,不过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:她绝不触碰瑞穗的身体。别说碰了,她似乎连靠近都不敢。
薰子问她为什么,她说,我害怕。
瑞穗的身体连接着各种各样的仪器。恐怕是由自己难以想象的高度复杂的科技,来维系着这条小小的生命吧。要是毛手毛脚地去碰,万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烦了,这是千鹤子的说法。
不肯帮着带生人也是同样的原因。母亲已经信不过自己了。
没事的,你就碰一碰吧,摸摸她的头也可以——就算薰子这么说,千鹤子也不肯伸手。若是硬要她去碰,她的手就会微微发起颤来,薰子也不好强求。
因为这个缘故,似乎不太方便让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瑞穗。可是,当薰子与茂彦商量有没有别的办法时,父亲却说,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啊?
“让你妈妈做吧。那样最好。对你们俩都好。要是你妈妈知道你请了别人帮忙,肯定会更加自责了,觉得自己没用。薰子,就当我拜托你。让你妈妈做吧。”
不过,千鹤子可不一定会答应啊。不,应该是不可能答应的吧,薰子想。她连碰一碰瑞穗的身体都不肯。薰子可以想象,自己提起这件事的时候,千鹤子一定会立刻回答“我是做不了的”。
可是,千鹤子的反应却与薰子预想的不同。说起正在考虑在家护理这件事的时候,她是有点惊讶,不过随后就开始一脸认真地听薰子说明。薰子请她帮忙的时候,她也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,只是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,开始思索。
在长长的沉默后,她说出口的是“我倒是可以的”。
“小穗成了那样,我一定得受罚啊。想过很多次以死赎罪,可是我这把老骨头,就算死了也没用。活着呢,又太痛苦。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。所以,如果能把我余下的日子全都奉献给瑞穗,那正是我所希望的。只要是我能做的,都让我去做吧。”
母亲的话让薰子很揪心。没有去请别人帮忙,真是太好了,她想。要是那样,千鹤子一定会迷失自己存在的意义。
就这样,薰子定下了护理瑞穗的帮手。但接下来的事情并不顺利。千鹤子每天都来医院接受护理步骤的培训,但要做到熟练,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。就连触摸瑞穗的身体,都是最近的事。
“除了体温过低,请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压。像这样的病人,血压很可能会骤然下降。要是发现晚了,就会进入危重状态,这种例子并不少见。”
武藤小姐把各种测量仪器的使用方法教给千鹤子。千鹤子边听边做着笔记,那表情甚至让人感到一丝悲怆。
后面的门开了。回头一看,身穿西服的和昌正往这边探着头。
“呃……现在还好吧?”他瞟了一眼千鹤子她们,问薰子。
“没什么事。”
千鹤子低头致意。“啊,你好。”
“妈妈正在学习护理。”薰子说。
“这样啊——您辛苦了。”
听了和昌的话,千鹤子轻轻摇摇头,说,不辛苦。
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武藤小姐离开病床,“如果有什么事,就请叫我。”
大家齐声向走出病房的专职护士道谢。
和昌走近床边,立在那儿,低头凝视着女儿。
“好像没什么变化吧?”
“嗯。”薰子回答,“这段时间一直很稳定。”
和昌默默点头,目光仍然停留在瑞穗脸上。
薰子望着丈夫,忍不住想去探询他的内心。他是怎么想的?女儿已被宣告很可能脑死亡,却还这样延续着生命。虽然嘴上不说,但心里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傻呢?是不是对这种愚蠢行为束手无策呢?和昌在工作上接触到的是最先进的科学技术,绝不会相信有灵魂存在的。
和昌看着薰子。
“你方便吗?有件事,虽然电话里也可以说,不过还是想和你当面谈一谈。”
“可以啊。在这里不能谈吗?”
“最好还是我们单独说吧。”和昌说着,又看了看瑞穗,“以后再告诉瑞穗。”
或许他是想努力说些漂亮话吧。“好吧。”薰子看看千鹤子,“那,就拜托你了。”
千鹤子略微有点紧张地点点头。“慢走。”
走出病房,和昌问:“妈妈没关系吗?”薰子已经和他说过,要请千鹤子帮忙在家护理。
“有关系啊。”薰子凝视着走廊前方,边走边答。
“要是不放心就随时和我说。如果能帮上忙,我什么都可以做。”
“嗯,谢谢。”
刚听到在家护理这个想法的时候,和昌考虑的是请人来做。他应该也明白,薰子一个人是做不来的。但是薰子拒绝了。之前在金钱方面,已经让和昌破费了很多,她想尽量自己解决。而且,家里一天到晚有外人在,她也不放心。
两人走进医院底楼的咖啡厅,选了个靠窗的座位。点了饮料之后,薰子意识到,夫妻俩似乎已经有很久没这样相对而坐了。最后一次,好像还是谈离婚的时候吧。上上个月,两人决定放弃离婚的念头,但当时也只是在电话里谈的。
和昌看上去也有点不自在,他喝了口水,用“其实”打头,开了口。
他所讲述的内容出乎薰子意料之外。
“让她自己呼吸?什么意思?”
“用电脑信号让横隔膜和腹部肌肉运动起来。如果气管里进了灰尘,电脑会让她咳嗽。这样,也不容易积痰了。”
“等等。这能做到吗?”
“需要进行详细诊断,不过理论上是可行的。这叫做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,简称aibs。是庆明大学医学部和工学部共同开发的技术。前些天,我见了其中的一名开发者,和他聊了聊。还是得做手术,不过只是在体内的几个部位植入电极而已。这些电极通过软线与体外控制器连接,不过控制器并不大。处理起来,比人工呼吸器容易多了。”
怎么样?和昌在问。
薰子眨眨眼,目光落在桌上。她端起不知什么时候送上来的杯子,啜了一口红茶,含在嘴里。
“那气管切开呢?”
“不必做了。因为不用装人工呼吸器。”
“哦……不装呼吸器成吗?”
她不太明白。事故发生两个月来,瑞穗都是靠那个装置活着的。她觉得,以后那也是不可或缺的仪器。
“可是,如果这么方便,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用呢?”
“原因主要有两个。第一是没必要。无法自主呼吸的患者大多都是卧床的,用人工呼吸器就行了。第二是钱。费用很高,还不能用保险。”
“很高,有多高?”
和昌摇头。“你还是别知道为好。”
既然这么说,看来是相当贵了。不是一两百万能搞定的。
“为什么?”薰子问。
“什么为什么?”
“为什么要装那种仪器?瑞穗也在卧床,用人工呼吸器不会有什么问题啊。”
和昌耸耸肩。
“庆明大学的人也这么说。这种病例是他们没有设想过的。他还说,给无意识的人装这个,不知道有没有意义。”
“你是怎么回答的?”
和昌停了一会儿才说话。
“我只想让女儿呼吸——就这么回答。”
“呼吸……”
“我一直在想,我能为瑞穗做点什么?如果时间上自由,我倒是可以帮忙护理她,但这不现实。就在这时,我知道了aibs。一听到这个,我就想,我要让瑞穗呼吸起来。虽然不是那孩子自发的,而是用电脑进行控制,但至少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在呼吸,和人工呼吸器是不一样的啊。”
和昌一边说,一边晃着脑袋。目光中充满对束手无策的焦虑。他心里明白,利用最新科技,进行形式上的呼吸,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。
薰子在心里暗暗为刚才的怀疑道歉。和昌也想让瑞穗继续活下去,毫无迟疑。
“有风险吗?”
“因为要做手术,所以并不是零风险。一旦判定呼吸器官无法很好地根据控制信号做出反应,就将立即中止手术。到了那时,再切开气管,改成安设人工呼吸器。”
薰子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我可以想一想吗?还想跟这家医院的医生们商量一下。”
“当然可以。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,下次一起去庆明大学吧。”
“嗯,或许真要请你带我去一趟。”
和昌似乎放下心来,端起咖啡杯。看来他也想到过,薰子有可能斩钉截铁地拒绝,说“才不会去做那种莫名其妙的手术”。
为了看表,和昌撩起了西服袖子。薰子看见他的白衬衫袖口略微有点黑,看来已经穿了两天以上。他一直不怎么在乎这些。
“哎,”薰子说,“有个人的吧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女人啊。我们原本都打算离婚了,你有恋人也很正常。如果有,请告诉我一声。”
和昌苦着脸。“没有啦。”
“真的?不用瞒我。我不介意的。提出撤销离婚的是我,又只是为了瑞穗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要照顾瑞穗,需要很多钱。我没办法挣钱,只能靠你了。今年春天我还说要离婚来着,是不是很任性?”
“没这回事。”
“不,我是很任性。所以,我不想束缚你。或许你现在还没有喜欢的人,不过一旦有了,就告诉我吧。我不会干涉你们的,你尽管放心。”
和昌坐直身子,凝视着薰子。但或许是想不出该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咬着嘴唇。
“对不起。”薰子喃喃着,俯下身去,“我真是个讨厌的女人……”
泪珠滚落在膝头。她自己也不知道,这泪水是为何而流。
3
进入十二月之后没多久,瑞穗就在庆明大学附属医院接受了aibs植入手术。和昌、薰子、千鹤子一起在候诊室等候。根据术前的说明,手术将持续三个小时左右。
三人也不交谈,只是沉默等待。岳母千鹤子双手交迭在面前,紧紧地闭着眼睛,似乎是在祈祷手术成功。
可是,什么才叫成功呢?
当然,aibs平安运作就是成功。不过,就算不能运作,只要切开气管,装上人工呼吸器,也不会有什么问题。瑞穗最近状态很平稳,医生判定可以接受手术,才决定实施的。只要不出什么重大事故,瑞穗肯定能活着离开手术室。
活着——
在商讨手术事宜的时候,以主治医生为首,大家都提出了同样的疑问:为什么要这么做?
明明人工呼吸器就够用了。
明明恢复自主呼吸的可能性万中无一。
明明还不知道能活多久。
每次,他都这样回答:“为了父母的自我满足。”
这时,对方基本上就不说话了。大概在想,在那种状态下活下去,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出于父母的自我满足了。
负责主刀的庆明大学研究团队的反应稍微有些不同。他们似乎安全没有考虑到这件事会给瑞穗的人生带来巨大变化,只知道这对自己的研究大有裨益,因此倍加期待。在商讨阶段,他们看上去没有把瑞穗当成患者,而是看作了实验对象。而且,这是一次不许失败的实验。和昌与薰子都在合同上签了字,表示无论手术对瑞穗的身体造成何种影响,都不会追究研究团队的责任。
“播磨先生。”有人在叫。和昌抬起头。面前是穿着蓝色手术服的浅岸。他是研究团队的实际带头人。这人个子虽然不高,却很结实。
和昌站起来道:“结束了吗?”
浅岸点点头,看看薰子,视线又回到和昌身上。
“手术结束了,现在正在观察。”
“情况怎么样?”
“仪器运作了。”
“仪器,指的是……”
“aibs。”
和昌深吸一口气,回头望望薰子,又重新看着医生。
“那是成功了吧。”
“目前没有异状。您要看看吗?”
“我可以见瑞穗吗?”
“当然可以。请这边走。”
和昌跟着脚步轻快的浅岸,来到走廊上。薰子与千鹤子也跟在后面。两人十指相握。
一走进观察室,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瑞穗。床边站着两个医生,正盯着复杂的仪表。
“啊,瑞穗的嘴角……”薰子低声说。
“嗯。”和昌应道。他知道薰子想说什么。
事故发生后,一直插在瑞穗嘴里的管子不见了。为固定管子贴了不少胶带,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瑞穗的嘴角了。现在连输送营养液的管子也从鼻子里拿掉了,面前的瑞穗就像健康时一样,好端端地在熟睡着。
仔细一看,她小小的胸脯正在上下起伏。瑞穗正在呼吸。
浅岸低声对盯着仪表的医生们说了几句,回到和昌等人身边。
“肌肉运动得很好,现在没什么问题。只是因为长期以来没有自主呼吸过,肌肉力量比较差,吸力就较弱。等力量恢复之后,就可以通过辅助面罩,进行氧疗了。”
“会呼吸困难吗?”
薰子的提问让浅岸有些莫名。“您说什么?”
“可是——”
“这不是挺好的嘛,不用担心。”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说。然后又马上看着浅岸,问道:“今后会怎么治疗?”
“首先要看过程。等手术创口愈合,呼吸稳定之后,就可以转回原来的医院了。通常需要七天,不过或许还会多花几天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那就拜托您了。”和昌低头致谢。
浅岸离开之后,三个人再次靠近病床。
薰子把脸贴近瑞穗嘴边。“我能听见她的呼吸……”她哽咽了。
见她这样,和昌很庆幸做了这个手术。就算主刀医生说,患者没有意识,所以不会感到呼吸困难,但看到妻子如此感受着女儿微弱的生命,他依然十分感动。这不就足够了吗?
薰子还不想从瑞穗身边离开。不知道她要听女儿的呼吸声听到什么时候。一名年轻的医生手里拿着氧疗用的面罩,为难地站在一旁。
“薰子,”和昌叫道,“走吧。妨碍治疗了。”
她这才注意到医生,急忙道歉。
两人走出观察室,来到走廊上。薰子说:“得买点面霜了。”
“面霜?”
“你看瑞穗的嘴角呀。贴胶布的地方都发炎了,真可怜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薰子停下脚步,双手合十放在胸前,“还得买套头衫。”
“套头衫?”
“嗯。现在呼吸器已经拿掉了,就不用光穿对襟的衣服啦。以后就算穿套头的衣服也没关系。毛衣、t恤、棉毛衫,都行。”薰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辉。
和昌连连点头。“尽管穿吧。那孩子,穿什么都好看。”
“是呀。穿什么都好看。明天一早我就到商场去。”薰子的视线在空中游移,似乎在想象着瑞穗身穿各色服饰的样子。不过,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,恢复了严肃的神色,用真挚的目光看着和昌,说:“谢谢。谢谢你。”
和昌摇摇头。
“谢什么啊。好了就好啊。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。
4
薰子买完东西,正和生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时,天上飘飘悠悠地落起雪来。
“哇,下雪了呢。生生,下雪啦。”薰子望着天。
“雪,雪!”穿着深蓝色连帽羽绒服的生人努力地伸着短短的胳膊,试图把雪抓在手里。
季节已经进入了深冬。这是新年之后,东京第二次降雪。不过上次只落了几片,很快就停了。这次又会怎么样呢?要是下得足够大,能让人感受到冬天的气息也挺好,但如果积雪太厚,造成交通瘫痪,可就麻烦了。
回到家,生人脱掉鞋子,直奔洗手间。薰子教过他,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漱口和洗手。
薰子拎着购物袋,推开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。这原本是要做和昌的书房的,因为他离家的缘故,已经空置很久了。
不过现在,它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色。
薰子向窗边的床看去,皱起眉头。本应睡在上面的瑞穗不见了。护理她的千鹤子也不在。
她把购物袋放在地板上,走出房间,快步穿过走廊,推开起居室的门。和刚才那个房间比起来,这里的空气要凉一些。
披着灰色对襟毛外套的千鹤子背对着门口,站在面朝庭院的玻璃窗边。罩着粉色车套的担架式轮椅放在身旁。
“啊,你回来啦。”千鹤子回头道。
“你在干什么呢?”
“干什么……下雪了,我想让瑞穗看看。”
薰子冲过去,绕到轮椅前面。虽然靠背摇了起来,但瑞穗依然闭着眼。她穿着一件红毛衣。薰子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。
“怎么这么冷?毯子呢?”
“毯子,呃……”
“算了,我去拿。妈妈,你把房间里的空调打开。”薰子丢下这句话,回身就走。
她拿着毛毯回到起居室,把瑞穗裹起来,又在她腋下夹了一支体温计。
“为什么随随便便挪动她啊?”薰子瞪着母亲。
“因为,这里看雪更清楚些……”
“带她过来之前,要先让房间暖和起来啊。忘了吗?”
“对不起。我只想着,要是不快点过来,雪说不定就停了。”
“那至少给她穿厚一点儿,进来之后赶紧把空调打开啊。要是感冒了怎么办?瑞穗和一般的孩子不同,治疗起来没那么简单的呀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对不起。”
“真知道了吗?就在前几天,我去洗澡的时候——”薰子的声音尖锐起来,打算数落母亲之前犯的那些小错。
就在这时,瑞穗的右手抽动了一下。
就像在说“妈妈,不要再责备外婆了”似的。
千鹤子也看到了。两人面面相觑。
薰子的语气忽然缓和了。“看在瑞穗份上,这次就原谅你了,下回注意哦。”
“嗯,”千鹤子点点头,望着轮椅里,“谢谢,小穗。”
薰子从瑞穗腋下抽出体温计。三十五度多一点儿。最近她的体温都比较低,应该没什么问题吧。
不知什么时候,生人也来到了房间里,站在窗前眺望着庭院。枯黄的草坪上,开始有了点点积雪。
“姐姐,雪!”他回头看着轮椅里的姐姐。
薰子看着瑞穗,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柔和了一点儿,但那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吧。
在家护理已经快一个月了。一开始一个人实在顾不过来,只好和千鹤子两人二十四小时在旁陪护。虽然在医院接受过详细指导,但还是发生了好几次意料之外的事件。痰急剧增多就是其中之一。薰子认为是空气不干净的原因,马上买了一台高性能空气净化器,状况就改善了。插营养管也很花时间。经家访医生指导,她才发现瑞穗的姿势和在医院时有微妙的不同。
各种测量仪器频繁发出的警报声也让人心烦意乱。薰子和千鹤子都睡不好觉,整天脑袋昏昏沉沉。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?薰子心中多次涌起过这样的不安。
不,不安现在依然存在。如果发生一次重大失误,就将威胁到瑞穗的生命,这让她总是提心吊胆。
但能和瑞穗一起生活的欢喜,有力地支撑着她即将消沉的心。一想到如果自己不够努力,这孩子就活不下去,就说不出抱怨的话来。
所幸一个月过后,两人都习惯了护理工作。薰子甚至可以让千鹤子独自看家了。像今天这样随便挪动轮椅,也表示她已经有了余力。
而且,还有一个值得鼓励的重大变化。瑞穗的身体开始频繁地动了起来。住院时,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几回,但薰子发现,自从在家护理之后,瑞穗身体的动作变得越发明显。千鹤子也这么觉得。
薰子觉得,瑞穗的动并非毫无章法。很多时候都像今天这样,表现出一种想要加入谈话,或是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样子。她告诉自己,这不过是错觉罢了,但有时候仍然克制不住会有这样的想法。因为呼唤她的时候,她也会有反应。
可是,当她试着把这些告诉脑神经外科的近藤时,近藤的反应却很平淡。他说,因为在家护理,接触瑞穗的时间增加了,遇见这类现象的频率也就随之提高。
是的,医生用了“现象”这个词。他说,这只是一种叫做“脊髓反射”的单纯现象,没什么特别的。
“出院之前用ct检查过了,很遗憾,大脑功能并没有恢复。小穗的状态和当时相比没有什么变化。”
近藤还说,如果反射运动真的有所增加,那大概是aibs的影响吧。
“为了让呼吸器官运动,就要将微弱的电子信号送往神经回路,很可能是这种信号刺激脊髓,让手脚出现运动反射。”
他断定,呼唤时有反应,只是凑巧罢了。
薰子并不讨厌这个叫近藤的医生。那从不轻率表态,只追求客观事实的态度,大约是身为医生最正确的姿态吧。但唯独这一次,他的话听上去格外冷酷,就像是用“不要做梦”来完全否定了自己。
望着安眠的女儿,薰子再次告诉自己不能放弃。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再也不会醒来,她也会继续相信下去。
薰子把手伸进毛毯里,握住了瑞穗的胳膊。女孩的胳膊就像果汁软糖一样柔软,比沉睡之前细了些。这也难怪,都没怎么运动过,肌肉在一天天萎缩下去。
她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,刚过下午五点。该准备晚饭了,这样六点多就可以吃饭。预定八点之前吃完,收拾好。今晚会有一位重要的“客人”来访。
快到九点的时候,玄关外传来轻微的响动。在瑞穗的房间里,薰子刚刚和千鹤子一起,给瑞穗喂完饭。
敲门声响起,开门一看,身穿外套的和昌站在外面。他朝千鹤子说了声“晚上好”。
“啊,晚上好。”千鹤子应道。她没说“你回来了”。
和昌现在仍然独自居住在青山的公寓里。千鹤子最近已经知道了女儿女婿分居的事情,却没有追问,大概已经从美晴那儿知道了事情始末吧。
“是不是正在忙?”
“没关系的。”她回答。
和昌脱下外套,向女儿的轮椅走去。因为刚吃过饭,为了不让食物逆流,瑞穗的身体稍稍抬高了些。
“有什么变化吗?”和昌凝视着女儿的脸,问道。
“没什么。恢复得很好呢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和昌轻轻握住女儿的手,像要确定触感似的动了动手指,回头向门口看去。
那儿站着一个男人,年龄大约三十岁左右,也穿着外套,抱着个大箱子。身材瘦长,相貌清秀。青年向薰子她们点头致意。
“这就是电话里说的那位星野君。可以让他进来吗?”和昌问。
薰子点点头。“嗯,当然可以。”
“进来吧。”和昌对星野说。星野道了叨扰,便进屋站在瑞穗面前,表情因紧张而稍微有点僵硬。
星野看了瑞穗半晌,微笑着对薰子说:
“真可爱呀。”
看见他的那一刻,薰子就感到这个人可以信赖。他的笑容毫无做作之意,让人觉得是完全发自内心的。所以,她自然而然地说出了“谢谢”。
“生人呢?”和昌问。
“刚睡。”
“星野君做了不少准备。可以谈一谈吗?”和昌问。
“好的。——妈妈,这里交给你可以吗?”
“放心吧,你们慢慢谈。”千鹤子说。她也知道和昌等人今晚的来意。
和昌与星野移动到了起居室。薰子端出饮料,星野却拒绝了。“我想专心说明。”
真是个认真的人啊,薰子想,工作一定做得很好。
星野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,放在小桌上,敲了几下键盘,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视频。
画面上是一头黑猩猩,戴着个头盔似的物体。头盔上接出几条电线,顶端似乎连在黑猩猩背上。黑猩猩面前放着一只带把手的箱子,它的右手被固定成握把手的姿势。
“这只猩猩因脊髓损伤,无法自主活动手脚。但通过训练,它明白,只要用力摇动把手,就能获得食物。”星野说着,开始播放视频。
黑猩猩盯着箱子,眨眨眼,又动动脖子,但握着把手的手一动不动。
“就像这样,手动不了。但是——”
星野刚说完,画面上出现了一只手,似乎是实验者的,拿着一个小小的装置,按下了开关。
薰子叫出声来。黑猩猩的右手动了起来,前后摇动着把手。
实验者关闭了开关。黑猩猩的右手又不能动了。再次按下开关。手又动了——
星野将视频暂停。
“这只猩猩头部植入了电极,能从大脑皮质获取电信号。信号通过特殊的电子回路,到达脊髓损伤部位,这样,手就可以正常活动了。”
“简单地说,就是把大脑指令直接送到肌肉去。”和昌在旁边补充道。
薰子看看和昌,又看看星野,叹息道:“真了不起啊。”
“当然,要实用化还需要一段时间。就算是让麻痹了的手脚重新可以活动,也不能单纯只是活动而已,还要有触觉,能感知温度。”
“这样啊。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厉害。只是——”薰子把目光从画面上移开,“这只黑猩猩的大脑没有异常吧?”
她的意思是,如果没有异常,恐怕没什么参考价值。
星野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,点点头,又敲了敲键盘。屏幕上出现了另一段视频。这次拍的不是黑猩猩,是个人,身穿降落伞上用的那种系带,吊在半空。
“这名男性是健康的,手脚可以自由活动。”星野开始说明,“您看他胳膊上连着电线就明白了吧。为了调查胳膊试图运动时大脑发出的指令,正在观察流经肌肉的电流。将电流经过特殊处理,转化为信号,传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。”
就像星野所说的,男人胳膊上的电线连在一部带显示器的装置上。从那儿又拉出一根电线,连在男人的腰部。
“请仔细看。”星野开始播放视频。
似乎接到了什么信号,男人动了起来。在吊在半空的状态下,他的胳膊前后摆动着。装置的显示器上出现了波形。
“显示器上的波形是胳膊的肌电图。男人的下半身呈放松状态,所以脚动不了,只能这样伸着。不过,如果将电信号送到腰部的磁力刺激装置上,会怎么样呢?”
实验者按下了某个开关。下一个瞬间,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。正在摆动胳膊的男人,脚也以同样的频率开始前后晃动起来。就跟刚才的黑猩猩一样。
星野按下暂停键。
“步行是一种高度自动化的运动,大部分由脊髓控制。走路并不是先想要迈出右脚,接着想要迈出左脚。粗率地说,大脑只是发出了‘走’这样一个简单的信号而已。实验表明,这一信号也可能是由摆动胳膊的信号加工制造而成的。不用说,这就是为了让脊椎损伤者也能行走而进行的研究。”
“这项研究的要点有二,”和昌接了上去,“第一,不把大脑发出的信号送往脊椎。受试者本人没想动脚的,是脚自己在动。第二,没有侵袭行为,也就是说,受试者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。磁力刺激装置只是个线圈,贴在腰后面而已。”
“也就是没必要做手术对吧?”薰子向星野确认。
“没必要。”年轻的技术人员回答,“然后,只要沿着脊髓排列数个线圈,各自传输信号,就有可能让全身各处的肌肉动起来。”
“……这样啊。那么,啊,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,”她舔了舔嘴唇,接着说,“我女儿那样的身体,也能动起来吗?”
星野有点紧张,他转头看着和昌,似乎在征询他的意见,看是否要回答。见上司微微点头,他便回头对薰子说:
“我认为可以。脊髓并未受损,动不了才叫奇怪呢。”
这话听在薰子耳中无异于仙乐。她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“就是这么回事。”和昌说,“技术上没有问题。接下来,就是要不要做的问题了。这还是由你来决定比较好。”
“我的心已经决定了。做吧。我想做。——星野先生,我可以拜托你吗?”
“如果我接到指示的话……可以的。”
薰子凝视着丈夫。
“或许又要花很多钱了。”
“那算不了什么,”和昌摆摆手,“那,星野君,能不能尽快,明天就开始工作呢?如果有什么需要的,尽管跟我说。”
“好的。”星野收起笔记本电脑。
薰子把两人送到玄关。社长居然把自己的家留在身后,对这件事,星野并没有提出疑问。他大概还在考虑更加复杂的事情吧。
“那么,再联系。”和昌披上外套,对薰子说。
“好。啊,老公,”薰子抬头看着丈夫,“给你添麻烦了,真对不起。”
“说什么呢,”和昌皱眉道,“好了,晚安。”
“晚安。”
“告辞。”星野低头致意。薰子也再次道谢。
回到瑞穗的房间时,她的身体已经被挪到了床上。
“怎么样?”千鹤子问。薰子把与星野、和昌的对话说了一遍。母亲安心地点着头,连声说“太好了”,一边看着孙女。
薰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,听着瑞穗的鼻息。
她想起了两周前,去医院做检查时与医生的对话。
虽然近藤否定瑞穗的大脑功能有所恢复,但她的状态越来越好也是事实。脸颊明显红润了许多,血压、体温、血氧的数值等客观数据都在讲述着这一点。
主治医生说,这可能是aibs的效果。虽然控制的是电脑,但利用的是瑞穗自己的呼吸器官。这样自然会消耗能量,代谢就比以前提高了。
“换成是健康人,只要运动,血压和体温就会上升,对吧?和那个一样。只不过,”主治医生说,“一般来说,处于那种状态下,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。因为调节体温和维持血压是大脑的功能。或许瑞穗的此类功能还残存着一部分。”
医生说得若无其事,薰子却紧追不放。
“那是怎么回事呢?近藤医生说大脑功能全都停止了,估计大脑已经死亡。可是还残存着一部分,这是什么意思?”
主治医生急忙摇手。
“不,那个,近藤医生说的功能停止,指的是在判定时应该确认的功能全都停止了。”
主治医生说,大脑有叫做下丘脑和下垂体前叶的部分,能够根据各种各样的变化使得身体做出对应,分泌荷尔蒙,维持体温和血压。对此,医生用了个词,叫“身体的统合性”。
而脑死亡判定,是通过检查意识和颅内神经机能、自发呼吸的有无等等,确认是否失去了统合性。
“刚入院的时候,必须给瑞穗的身体注入大量荷尔蒙,不过这个量正在逐渐减少。现在已经基本上不需要了。我认为,大脑的这一部分应该是在运作的。在小孩子身上,这种情况并不少见。”
所以,就算稍微活动一下肌肉,瑞穗的身体也会逐渐好转的吧。
听到这些话,薰子觉得心里似乎萌生出了一些东西。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什么。
她是在护理瑞穗的时候找到答案的。当她给瑞穗擦身时,瑞穗的脚会微微颤动。近藤说那只是条件反射,薰子却不这么想。
“呀,是不是有点痒?你可以再动一动。”
这样和瑞穗说话的时候,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。如果再多动一动,让肌肉恢复——
这念头让她自己吃了一惊。对啊,让肌肉得到恢复不是很好吗?适度的运动对人体有益,普通人都是如此,像瑞穗这种身体就肯定更是这样了。
薰子试图把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驱走。让瑞穗运动?怎么可能。完全是愚蠢的空想罢了。
可越是想忘掉,它越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,而且一天天发酵。等回过神来的时候,她发现自己正在网上用“卧床”、“运动”作为关键词检索。当然,能满足她的信息是一条都没能找到。
能商量的人只有一个了。她做好了会被嗤笑的准备,试着去与和昌商议。
他认真地倾听了妻子的讲述,然后说了一席让她很意外的话。
“在医院里的时候,当近藤医生告诉我们,瑞穗很可能脑死亡时,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?你是这么说的: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?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?然后我回答:我们的研究,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。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。但当时,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。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。刚才听了你的话,我终于明白过来。很遗憾,瑞穗的大脑受损严重,丧失了许多功能。既然如此,把那些功能补起来就可以了啊。既然大脑不能发出运动指令,那就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它发布。”
薰子问他这是不是可能,和昌说,他也不知道,但还是有可能性的。
“我想和一个技术人员商量一下。让他来解释吧。”
然后,今天和昌打来电话,说想把那名技术员带到家里来。
星野的面孔浮现在眼前。那是个诚实的人,这让薰子安心了不少。毕竟,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要把瑞穗的身体托付给他。她原本打算好了,如果是要做人体试验,就拒绝。
薰子握住女儿细瘦的胳膊。
现在是越来越细了,但如果能通过运动,稍微增加一点儿肌肉的话,自己每天一定会更快乐。
而且,毕竟——
若是有一天奇迹出现,瑞穗睁开眼睛的时候,能靠自己的力量翻身坐起,站立,迈开步伐,她自己一定是最开心的。
妈妈会一直努力下去,直到那一天到来——薰子凝视着女儿的睡容,轻声说。
5
站在自己的位置上,刚把杂物塞进包里,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。一看来电显示,是真绪打来的。星野祐也就这样站着,接起了电话:“喂?”
“喂,祐也君?我是真绪,你忙吗?”
“不忙。什么事?”星野一边说着,一边看表。刚过下午三点半。
“这个星期天,你有什么安排?”
“星期天啊……”星野抱着包,单手把手机凑在耳边,往外走去,“星期天怎么了?”
“嗯,其实,是三木他们问要不要去烧烤。怎么样?”
“烧烤啊。唔……”
“怎么了?不方便吗?”真绪有些不快地提高了声音。
“这个嘛,有工作安排了。”
“诶——上星期你还没这么说呢。都因为你忙,我们都三周没见面了啊。”
“我知道,可的确忙,没办法啊。”
“就是社长直接拜托你的那份工作对吧?那究竟是什么工作啊?就不能让别人替一下吗?”
“和你说,你也不懂的啦。因为只有我能做,社长才特地给我打招呼的。”
他听见对方呼出一口气。
“好吧。既然如此,那我就放弃吧。烧烤我自己去。好了,你注意身体哦。休息日还要工作,这对健康可不好。”
“知道啦。谢谢。反倒是你,烧烤的时候别喝太多酒哦。”
“才不会呢。拜拜。”听声音,真绪似乎已经不生气了。
星野把手机塞回兜里,正在等电梯的时候,旁边有人搭讪:“出差吗?”一看,原来是bmi第一小组的一个人,是比星野早进公司一年的前辈,正在参与开发为视觉障碍者研制的人工视觉认知系统。只要佩戴特殊的眼镜和头盔,就能在有障碍物的迷宫中行走。这让星野很吃惊。
之所以问是不是要出差,是因为按照规定,在公司内必须要戴领带,而星野没有;另外,明明还不到下班时间,他却抱着个包。
“没有出差补助啊。不过的确是要外出工作。”
前辈一脸不解,但很快就反应过来,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
“去社长家吗?我听说啦。是要利用anc,让脑死亡的社长千金的身体动起来吧?听说是夫人想出来的主意,亏得社长居然听了。”
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简称。日语的正式名称是“人工神经接续技术”。
“社长想尽量满足夫人的愿望。”
“就算是这样……”前辈还没说完,电梯门开了。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在电梯里的人面前继续谈论,还好里面是空的。于是两人进了电梯,前辈继续刚才的话题。
“是脑死亡对吧?没有意识,只剩等死,对不对?让这种人的手脚动起来有什么意义?真是烧钱。”
“费用是社长个人负担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可是,你的人工费呢?虽说是社长,也不能把技术人员私人化啊。”
“我的确是要去社长家,但我并不觉得这就是私人化。这是给了我一个非常宝贵的研究机会,可以对大脑无法发出运动指令的患者进行研究,看看对脊髓施加怎样的刺激,会得到怎样的反应。这种机会,不会再有第二次。”
前辈耸耸肩,歪着头道:“反正我是做不来的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对付这种事啊。我是想帮助残障人士,才会继续这份工作。因为有价值,有自豪感。可对方如果是脑死亡患者,会怎么样?没有意识对不对?再也醒不过来了对不对?用电脑和电子信号控制这种病人的手脚,会怎么样?我想到的只有制造弗兰肯斯坦而已。”
星野没有看前辈:“可是,弗兰肯斯坦的设定,是有意识的。”
“那还不如弗兰肯斯坦。利用没有意识的人的身体,来自我满足。首谋者是社长夫人吧?难听的话我就不说了。你还是赶紧抽手吧。我说这话是为了你好。还有什么事比这更难啊?那种看似有道理的实验,不管做多少次,都是行不通的。你只需要说一句:没办法让令嫒的手脚动起来。这不就行了?”
星野只盼电梯在中途停下,有别人上来,结果电梯途中居然不停,直接到了一楼。他只好一直保持沉默。
“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当,”走出电梯之后,星野对前辈说,“我们说信号是由大脑发出的,却不知道心在哪里。全世界的学者,没有一个人知道。所以,不要触碰那部分,只要响应需求就好了。”
前辈打量着星野。“你真够冷漠的。”
“是吗?”
“虽然法律上还很模糊,但其实脑死亡就等于是人的死亡。也就是说,你对待的是一具尸体。用尸体做实验,我是做不出的。真可怕,想想就一身鸡皮疙瘩。”
星野拼命压抑着因愤怒而抽动的脸颊,扯出一个微笑。
“小姐没有接受过脑死亡判定。”
“那不就相当于植物人吗?”
“不知道。我没有立场对此进行判断。”
前辈愕然摇头。
“算了。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随你的便吧。不过,我只说一句:不管你怎么努力研究让脑死亡者的手脚动起来,也不会让任何人受益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那,你好自为之吧。”前辈扬扬手,向与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星野望着他的背影,在心中低语:
不会对任何人有益?这说的是什么话。已经有益了啊——
到达位于广尾的播磨宅邸时,刚过下午四点。他按响大门上的门铃,对讲机里便传出薰子夫人的声音:“喂?”
“我是星野。”
“好的。”话音刚落,门锁就咔哒一声开了。
星野一边瞟着院子,一边往屋子走,这时,玄关的门开了,夫人走了出来。她肤色白皙,尖下巴,单眼皮,眼睛细长,想必很适合穿和服的吧。她三十六岁,比星野大四岁,但看那娇嫩的肌肤,完全不像那么大年龄的人。
“您好。”他低下头打招呼。
“辛苦,拜托您了。”
夫人的语气愉快而彬彬有礼,星野觉得,她没把自己当成丈夫的下属,而是女儿的救命恩人。
他照例走进那个房间,瑞穗正坐在轮椅上。她身穿格纹连衣裙,腿上是紧身打底裤。
“今天外婆不在呀?”
“嗯。她带着我儿子回家去了,到晚上才回来。”
“哦。”
也就是说,今天自己是和夫人单独在一起。星野心中暗喜,忽然想到还有瑞穗在,赶忙悄悄修正了自己的想法:是三个人才对。
“线圈已经装上了。”夫人说。
“好的。——小穗,不好意思哦。”星野把瑞穗的上半身抬起一点,用手摸摸她的后背,“嗯,位置没问题。”
“我觉得很合适。这样瑞穗也不会觉得痛吧?”
“不会的。”
线圈是一种向脊髓传输信号的磁力刺激装置。在符合瑞穗脊骨形状的盒子里,排列着好几个线圈。不过盒子的形状一开始并不十分合适,星野反复修正了好几次。
轮椅旁边的工作台上摆着两台仪器。一台是信号控制器,与磁力刺激装置相连,各个线圈发出什么信号都由它控制,可以说是一座司令塔。这台仪器还没有完成,星野每次来访时,都会稍微加以改良。另一台是通过电流监控肌肉动作的装置。
“那么,今天也从腿部运动开始。可以请您装一下电极吗?”
“好的。”夫人弯下腰去,脱下女儿的打底裤,用创可贴把星野递过来的,连接着电线的电极贴在瑞穗腿上,动作很熟练。
“那就开始了。”
星野敲着信号控制器的键盘。调整好运动幅度、速度、次数之后,按下了开始键。
瑞穗的右膝微微抬高了一点儿,又马上落了下去。接着,左膝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。她相当于是坐在轮椅上踏步。
星野看看肌电监控。左右两侧肌肉运动均等,也没有超出负荷。
“好。很好。”
听他这么说,夫人双手交迭放在胸前,看着女儿:
“你听见了吗?说你很棒呢。太好了。”
遗憾的是,母亲的呼唤没有得到女儿任何回应。星野想象着自己在这时忽然操作控制器,让瑞穗立刻点头的场景,不过还没进展到这个阶段。一切都处于摸索状态。
“要不要在双脚分开的状态下,做一做同样的运动?”
“好。”夫人说着,把瑞穗的双膝分开。“请稍等!”星野急忙说,却已经迟了。监控发出了警报。
“糟了……”夫人急忙把瑞穗的双腿放回原来的位置。
星野操作着监控,警报声停止了。
“上次说过了,虽然小穗的运动停止了,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向肌肉传输信号了。而是发出了这样的信号:保持同一个姿势。在这种状态下,如果强制使其运动,电脑会判定信号与身体位置不符,就会像刚才那样发出警告。”
“这样啊。对不起。一不留神……”
“您不用道歉。只是,现在这样做虽然没什么问题,但以后随着肌肉的逐渐恢复,这样做会有弄伤肌肉的危险,还请注意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对不起。”
“都说了您不用道歉呀。”
星野笑了,夫人的表情也和缓起来。
之后,他又花了一个小时,活动瑞穗的腿部与手臂的肌肉。虽然动作都很简单,但看得出来,瑞穗的动作是一天比一天流畅了。大概是关节打开了吧。
夫人建议休息一下,端来了红茶。
“之前我曾经跟您说过一个正骨医生的事儿,您还记得吧?”
看到夫人明快的表情,星野想,应该不是什么坏消息。
“在卧床的那段时间里,您请他来检查过瑞穗的肌肉退化到了什么程度,对吧。嗯,我记得。”
“昨天我又请那位医生来检查瑞穗的身体了。他说,虽然只有一丁点儿,不过瑞穗的肌肉的确更有力了。连歪斜的骨骼也变直了呢。”
“真的?太棒了。”
“看看日历,才过了一个月。小孩子的身体果然恢复得快呀。”夫人看着女儿,满足地眯起了眼睛。
“以后肌肉还会更强韧的,还有别的部分。”
“那我就太高兴啦。真感谢星野先生。谢谢您。”
夫人的正视让星野心里砰砰直跳。
“哪里,没什么……”他把手伸向红茶杯,掩饰着内心的动摇。
是啊,一个月了——
真快啊,星野想。
播磨社长说有重要的事情和自己商议,已经是两个月之前的事了。他当时听了之后吃惊不小。居然要让意识全无,卧床不起的女儿的肌肉运动起来。
这是有伏笔的。他听说,通过引进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统,社长的女儿得以自主呼吸。告诉播磨存在这种技术的就是星野,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——人工神经接续技术。所以,一想到活动肌肉的事情,他才会头一个想到星野吧。
虽然惊讶,但星野并不觉得这件事是异想天开。他想试试看。这项研究,世界上还没有人做过。
星野马上开始着手进行工作。一开始,他把微弱的信号传递到脊髓各处,观察瑞穗的身体会有什么反应。并在平行公司制作了磁力刺激装置和信号控制器、肌电监测仪。所有仪器完工,正式开始进行肌肉训练,是一个月前的事情。从那之后,星野以两天一次的频率造访播磨家。之所以要隔一天,是因为要等待肌肉恢复。
开始之后,他才了解到这项尝试有多困难。哪怕稍微改变一下信号模式和刺激部位,身体的动作就会全然不同。有时候,想让胳膊动,结果胳膊一动不动,身子却猛地向后弯曲,几乎拱了起来。
这些日子里,他深切地感觉到,人类的身体是和机器不一样的。或许要好几个月,不,好几年,才能达到完全控制的地步。
但这无关紧要。这项研究自有其独特价值,他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。
“啊,对了。有样东西想请星野先生看一看。”
夫人双手合十说完,站起来,走到壁橱旁边,拿出一只衣架,上面挂着一套深蓝色的西装。
“啊,”星野叫出声来,“这是不是制服啊?”
夫人微笑着点点头:“下周一,是小学的开学典礼。”
“这样啊。终于定在下周了吗?您想必很期待吧。”
他听说瑞穗被收入了特别支援学校。不过她没法去学校,会有老师每周上门几次。一直在睡着的孩子该怎么接受教学啊?他觉得纳闷,却没有把疑问说出来。
“所以,我想取消周一的训练。瑞穗不习惯出门,应该会很累吧。”夫人一边把制服挂回壁橱里,一边说。
“也是。我知道了。”
“那么,下一次就是周三了,稍微空出了一段时间。”夫人思索着说。因为今天是周四,训练最好不要连续进行,而播磨器械周六是放假的。
“那我周六来吧。我不在乎休息日上班。”
夫人遗憾地垂下眼睑。
“您这么说我很感激,不过周六要带瑞穗去医院。”
“这样啊。那么,周日可以吗?”
“诶,可是上周日也麻烦您过来了……您没有什么安排吗?比如约会什么的。”
星野笑着摇摇头。
“没关系。我原本就想到或许会有这种情况,所以把时间空出来了。”
夫人得救似地把手放在胸前。
“是吗?那太好了。谢谢您。”
“没什么。”
星野把茶杯放到嘴边,闻着红茶的香气,忽然很想让那位说“研究让脑死亡的人动起来的方法,不会让任何人受益”的前辈,也听一听夫人刚才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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